很少有故事中，身為主角的人會比神更耀眼。不，這並不是說神的存在感更強烈，占據著視線，而是存在本身的差距。他們總是高高在上的，高踞於天穹，註視和掌控著一切的發生。命運以預言的名義成為他們手中的權杖，指向未來前行的路。

然而這個故事就是特例。

星辰女神墨洛珀，阿特拉斯之女，昴宿星團七姐妹之一，阿爾忒彌斯的狩獵女伴。同時，她的另一重身份是科林斯王後，西西弗斯的妻子。然而科林斯的傳說中，她從未留下任何痕跡。整個故事也不見她出沒，好像黑暗的影悄無聲息。西西弗斯總是獨自一人定下計劃，考慮所有的事。

然而她畢竟是神，在西西弗斯已經在冥界很久時，她仍然活著，並且永存，因為神的生命是永恒的。傳說她最後回到天上，群星之間，而她的光芒從此黯淡，因為羞愧自己嫁了一個凡人。

她見證了什麽呢，參與了什麽呢。在西西弗斯的一生中，她扮演了什麽角色？事實再無人知曉，傳說對此緘口不言。

神話只是神話，它是現實顛倒因果之鏡。群星之古老和永恒，遠勝過神話存在的時間，乃至整個人類以及智慧文明的生滅。人們對它們的幻想，不過是風中倏忽而去的聲音，轉瞬雕零的生命。一切都只能是有限的認知，故而在那樣的時代，人們幻想天穹烏蘭諾斯與大地一樣寬廣，是一個實體的蓋。星辰是細碎的、寶石般的裝飾，是無關緊要的女神，是黑夜尼克斯黑衣上的斑斕星花，頭上的冠冕。

他們怎麽會想，他們賴以生存和重視的土地，不過是群星中一粒塵埃呢。那時，他們甚至連腳下的土地究竟有多麽寬廣都不知道。

然而，終究有些什麽，是貫穿了整個宇宙，從此處到彼處，時間的源頭和盡頭。萬物為一。

黑夜中的十字路口燃著火把，火把插在一堆小石子上，向四面八方投射著昏黃的光線，沒入黑暗中。四周靜寂無風，火光映著她嬌嫩如朝霞的臉頰，玫瑰般紅艷的雙唇，黃澄澄地照耀著她光潤秀美的長發，在發絲間投下深黑陰影。

天上無有一絲星光，新月黯淡。

身後湧來了霧氣，另個世界的黑暗向她打開。她聽見獵犬的吠叫，轉過身，看見一位身著臧紅輕衣的少女向她走來，就敬畏地後退一步，低下頭。

“恭喜你，美狄亞，你已經學完了所有的法術。”少女開口說，天上的月亮缺了又圓，圓了又缺。“你以後盡可以隨心所欲。”

美狄亞羞澀地微笑。

“知識是無窮盡的。”她低聲說，“獲取得越多，我才越發現自己的無知。赫卡忒女神，您今天還有什麽教導麽，不是說今天是最後一課麽。”

獵犬圍聚在赫卡忒身邊，少女撫弄著它們的頭，坐在地上，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最後變成一抹哀嘆。

“美狄亞，”她輕聲說，“你學了如此之多，成為了世界上最好的醫生、女巫、祭司，力量與知識近乎神的人。然而在這最後一課中，我要實在告訴你，這一切都算不上什麽。”

女神沈默了，寂靜在四周合攏。獵犬們也不敢搖尾巴和發出喘氣聲。

她伸手指向天空，黑暗的陰霾隨之撤去，露出璀璨星空。清薄夜光灑落，霎時如夢如幻，星光純凈明亮如銀，赫卡忒的臉色是蒼白的。在這一切都籠罩在銀色光芒下時，她的輕衣卻越發鮮艷，灼灼的燃燒感。

“時間、空間。”她用手憑空點了兩點，星辰開始緩慢地游弋流轉。“它們是一個統一體，而我們正處在時間的河流中被它挾裹著前行。過去是被拋在身後的，已知的、無法更改的；未來則是未知、充滿各種可能性，然而我們有預言，為的是確定，或者避開某件事。對於此，你已經學了很多，該如何去看預兆，如何解讀那些模糊的含義。”

美狄亞垂下眼睫，聽著女神的教誨。

“然而我從未教過你，為什麽會有這些預言，為什麽未知的命運會在它還未發生之時給我們暗示。因為對於命運而言，沒有過去未來，它在時間河流之外，所有的事都是同時發生的。”

“我所教授你的這些知識，它們並不是新的。從開始它們就存在，以後也不會改變。所改變的，只有人的不斷學習和遺忘。而實際上，時間是一條循環來往的河流。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宇宙的流轉從正到逆，又由逆往正。所有人、絕大部分神都逃不開隨著它的波瀾前進。”

火把靜靜地燃燒著，猶如一朵光焰的花立在十字路口。毫無征兆地，不可見的微風使它閃動幾下，火光慢慢微弱，漸趨熄滅。星空的幻象隨之淡去，黑暗重新露出它的臉。

“有一個魔法。”赫卡忒低聲說，“可以某種程度上使你避開這循環。但是，美狄亞，你要知道，我之所以教你那麽多威力強大的魔法，是因為那些魔法其實實在不算什麽。真正的魔法深藏在宇宙的智慧中，是危險的雷電與烈火，閃光的禁忌。”

“女神，您知道我一向極為謹慎和敬畏神靈。您如此青睞於我，就是因為我並非輕狂者，而這更勝過我的聰明、身份和血統。”

“誰說不是呢。”女神嘆息說，“今天，我將教你最後的魔法。”

科林斯城位於科林斯海峽要沖，又是伯羅奔尼撒半島的陸上門戶，來往貿易，無不在此落腳。它的海港可以向東直達亞該亞，又可以向西直到西西裏，使彼此相距遙遠的城邦能互通有無。它的天然優勢使其成為了一個工商業極其發達、故而繁華富庶的地方。腓尼基人是這裏的常客，這裏有比一切其他希臘地區更熱切、奢華、講求精細的氣氛。它的國王更是傑出與精明商人的代表，西西弗斯這個名字即意為“極聰明的”，因為他的父親忒薩利亞王埃俄羅斯在這個孩子還小的時候就發現了他出色的天分。在西西弗斯接過這塊土地時，它只是一個叫厄費拉的小城。而在其他希臘人都還崇拜農業和戰爭，對商人表示輕視的時候，他就了解這塊土地和商業的價值，並使它最終成為眾多城邦中一顆閃亮而異類的星。而西西弗斯自身也成了一個最典型的商人，並把商人的一切美德與惡德都發揮到極致。來往於此的腓尼基商客常私下說，他的和善與殘酷都建立於同一樣東西上，他的情感隨時稱量。當利息一分分增加的時候，人所能做的就更瘋狂。希臘人不喜悅商業，認為金錢會腐蝕人的神智、情感，使制度和人都腐壞敗落，並不僅僅是出於對腓尼基人的敵意和歧視，而是永恒的真理。

天氣晴朗，海面拂來陣陣涼爽的輕風，陽光並不熱烈地溫和照耀著，是個宜於來往商船的好天氣。船如魚群，桅桿如林，又有一艘商船從海平線上出現，漸漸駛來。

以商業為主的城市常會吸引八方來客，是很自然的。這裏的居民能比別的地方的人認識更多不同的人，知曉他們的特色和文化，形形色色的異邦，遠或近，多花樣奇巧都見怪不怪。對於第一次看見的未知異域來的人，他們最關心的仍然是能否讓自己賺到錢。

今次，腓尼基的商船上下來的，就又有一些第一次來科林斯、科林斯人也第一次遇到的人。些許奇怪的是，領頭的是幾個年輕的少女和少年，健壯、成熟的青年反而聽命於他們。從他們的衣料飾物上來看，是個註重細節講求精細的民族，卻又很簡潔；個性沈穩而不熱情，似乎不善交流，並不小氣但是也毫不豪邁，兼有偏遠古老的封閉感和大城邦那種落落大方的古怪氣度。見此，士兵就不把他們往阿芙洛狄忒神廟領，而教他們去參拜赫拉的神殿，又給他們指點了科林斯幾處大的集貿市場。

她對面前的赫拉神像轉過臉，再看時，卻發現有個小孩坐在祭壇上，沖著她笑，穿著貴族才能穿的上好質料衣服，卻被某種利器刮裂，染滿血跡，身上有傷口，血從身上淌下，一直蜿蜒到祭壇的石頭上。她楞住了一會兒，眨了下眼睛，那個幻影就消失了。

祭壇前擺滿還願物，纏著羊毛的樹枝，煙氣繚繞，看起來香火鼎盛。人群來來往往，卻有一時古怪的靜默，空氣中傳來低微的、風聲般混合無數的竊竊低語。正在凝思時，她感到有人拉她的衣角，低頭看時，發現是另一個小孩。同樣是穿著上好質料的衣服，卻渾身是血。

她蹲下來，平視著那個孩子的臉。

“嗨，你好。”她說。

那孩子轉過臉，伸手向門外指去。沿著他的手所指的方向，她看到了那座巍峨壯觀的宮殿。再轉過頭時，那孩子的影子又消失了。

“你在看些什麽？”一個稍晚走進的少年看到她半蹲在地上，望向神殿外，覺得有些奇怪。

她站了起來，望著那座宮殿。

“我剛才看到了科林斯的家神。”她說。“他們似乎想讓我們去科林斯王宮看看。”

在科林斯的王宮，國王時常舉辦盛宴，熱情招待各方來客。西西弗斯坐在首座，王後墨洛珀坐在他的右手。她的眼睛如海藍寶石般純凈，深處泛著靜靜的星光。華貴衣飾包裹她，卻還及不上她本身容貌和氣度的耀眼。她來歷神秘，並非哪個城邦的公主。實際上按常理來說，這差不多就說明她是個某個普通山民家的女兒，但是她有極出眾的美貌和高貴氣度，故而科林斯的人民恭維和傳言她是科林斯山野間的寧芙，有了她的幫助，科林斯才日漸繁華。

盛宴上自然有盈盈歡笑，觥籌交錯。還有阿芙洛狄忒神廟的神女來獻歌舞，嬌嫩美艷。王後也高舉酒杯向眾人示意，目光掃過宴席上的人，與國王低聲交談些什麽。國王起身，與客人們一一交談過去，談他們來自哪裏，談故鄉的風景與出產。

她看著少年與國王對答，又環顧四周。

有些什麽不對勁。

墻上的眾多人影，隨著火把的光晃動，影子的扭曲狂歡，透露出一點詭異的味道。她把酒杯遞到唇邊，周圍霎時陷入黑暗，空氣飄蕩著陰黴森冷的氣味，像在墳墓。轉眼火光一亮又回覆到人間。她的目光掃過眾人，有剎那，他們依舊笑容滿面，一派熱鬧歡樂的氣氛；同時他們的身影半透明宛如幽靈，張著驚恐的面容無聲地尖叫。

深夜，罌粟花瓣從睡神的倦手中灑落，一切都陷入寧靜。

然而夜晚也是罪惡叢生之時，在那個公正獨屬於貴族、英雄們還把搶劫與掠奪當戰績，與強盜無異的時代，你得有能力保護好自己。最大的美德是勇敢，壞人乃是懦弱者。況且商業之神赫爾墨斯本身亦是小偷的保護者、欺詐之神。在科林斯，你要提防眾多的騙子、小偷，劫財殺人也被視為常事，而那時，法律還未誕生。

連神們自己都沒法約束自己，不是嗎？

當黑暗中木棍猛然砸下來時，一雙白皙纖巧的手握住了它，紋絲不動。接著床上的人直起身，墻上的火把亮了。

“在來之前，我就被忠告過在科林斯要小心，這裏比別處更缺乏那種不可使客人的血玷汙土地的訓誡。”她說，“而且我同樣知道，這些並不是如表面上所說擾亂科林斯秩序和敗壞名聲、使國王頭痛的惡行，實際上這個行業正如其他明面上的商業一樣，要向國王繳納稅款和進項。但是我想，他之所以想殺我們，並不是僅僅因為我們帶來的眾多財物，而是因為那個女人認出了我們是什麽人。”

她把木棍往回一擰，另一只手扼住對方頸項。

“現在，帶我們去見他們。”她輕聲說。

顯然，國王和王後也並沒有睡，他們正坐在王座上，等著客人的到來。

“我知道你們是誰。”王後說，“也知道有很多事你們必然已經知道。”

“我們也同樣知道你是誰，以及有多少事唯有你才能做得到。”她的聲音依舊很輕，卻非常清楚而威嚴，如同祭司或者神女。“現在，告訴我，你看見過那位在哪裏。你知道，我們並不介意得罪神。”

王座上的人相互看了一眼，然後墨洛珀站了起來。

四周是粗糙的巨巖，散發糧食和酒精冰涼的黴味，輕輕貼在臉頰上，在鼻端縈繞。他們舉著火把，光很快就悄無聲息地被黑暗吸收，聲音、色彩、觸感，也都消失了。

面前有一扇門，黑暗和風仿佛在後面湧動。

“在那裏面。”墨洛珀說，聲音顯得很低微，剛一出口就被吞噬。“如果他在的話。”

門悄無聲息地打開，無邊黑暗的漩渦。

寂靜和沈默。

他們相互看了眼，點點頭走進去，被黑暗所吞噬。

“真的沒事麽？”西西弗斯說。

“我想是的。”墨洛珀說，“那是盡頭的混沌和虛無，盡管不知道為什麽那個魔法會招來這些。但是，他們不會回來了。”

他們就轉身離開，石門無聲息地合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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